版次:07 来源:中国信息报 2025年06月26日
■ 拉追
父亲从未说过“我爱你”。康巴汉子的沉默像高原上的风,裹着酥油茶的醇厚,在54圈年轮里悄然沉积。他手掌皴裂的纹路里嵌着木屑、机油和松茸的香气。三年级因家庭贫困辍学,他攥着半截铅笔,在歪扭的算式里算出梁柱的斜度——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文化课,却足够让木头在他手里化作流云。
我们见过父亲最骄傲的手势:单掌托起五米长的木梁,食指在墨线上一划,电锯便沿着他心里的尺子游走。香格里拉的藏屋上,至今留着那些榫卯咬合的印记,像他从未说出口的承诺,沉默地撑起四壁。母亲说我们出生时,他连夜打了对包银木碗,碗底刻着藏文“格桑”——他说女子要像格桑花,根扎冻土、花向太阳。
父亲开大车运水泥时,驾驶室里总摊着我们的作业本。海拔4000米的山路上,方向盘在冻僵的指节间微微转动,后视镜里却映着歪扭的汉语拼音,父亲在跟着我们学习汉语,好学并且持之以恒的学习是他给予我们最优秀的品格。小学毕业到城里上初中那天,他把攒了3年的松茸钱换成两套校服,藏青布料烫着红边,像大地上长出的红菇,他说:“穿上校服,好好读书。”
2018年秋,父亲攥着两张大学录取通知书,像捧着刚刨光的檀木。自动售票机的荧光屏刺得他眯眼,地铁玻璃门开合的瞬间,他下意识用身子挡住人流。首次入城,地铁如迷宫。只有三年级文化的“老木匠”竟领着我们换乘、出站,去了动物园。他指着铁笼感叹:“城里人把猴子圈起来看,在我们山上它们追着大车跑。”送走18岁的女儿们回家后的那夜,我那47岁的父亲蹲在老屋门槛前,摸出我们幼时的银项圈,反复摩挲。后来才知,那晚他对着高德地图“走”了整夜,把两个大学城的路线描了18遍。后来他学会发朋友圈,语音转的文字支离破碎,标点错乱——“希望我女儿两个。一切顺利,开开心心。”姐姐截图存进云盘,说这是阿爸的“史诗”,比《格萨尔王》更珍贵。
我的公务员拟录取名单出来那天、姐姐的教师编体检报告出来时,父亲都偷偷去寺庙供了盏酥油灯,比平时多嗑3个长头,当松赞林寺的喇嘛对他说“两个姑娘争气”,他本就黑红的脸上更是添了几分抑不住的神采。次年,姐姐带他去北京。53岁的康巴汉子初见天安门,脚踏长城砖。他仰头望城楼,脖颈上的皱纹如年轮。带他登长城那日,秋阳把八达岭染成鎏金,他摸着城砖缝隙里的糯米灰浆,突然冒出一句:“这和藏屋打榫差不多”。那双在转经筒上留下凹痕的手,曾为我们裁过人生第一张课桌;那个在地铁站迷路的老汉,用木匠的直觉劈开都市的钢筋丛林;那条标点错乱的朋友圈,是他用半生心血刻下的最美经文。
父亲带我们经历无数第一次,如今我们带他见识新天地。他曾肩宽八尺,如今日渐佝偻。我们走得越远,他的身影越小,缩成一个黑点,却始终在视线尽头。木匠的手量过无数木料,却量不出女儿们飞了多远。当我们带着他的年轮走向更远的世界时,终于懂得:所有未出口的爱,都藏在54岁康巴汉子挺直的脊梁里,那曾是我们最初的山,如今依然是归巢的鹰最温柔的峰。
(作者单位:国家统计局怒江调查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