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邓鹏

　　夏日的喧嚣，总是被蝉鸣唤醒。

　　那声音初如潮水试探，继而便汹涌澎湃，拍打着窗棂，也拍打着案头堆积的纸页。我埋首于数字的田畴，指尖在表格间游走，算珠的脆响竟与窗外绵延的蝉噪隐隐相和。这声响之下，流淌的是阡陌间起伏的麦浪，是农家里新收的芬芳。

　　蝉声在灼浪里沸腾，沿着田埂前行，阳光如密集的芒刺扎在脊背，蒸腾的热气裹挟周身，几乎令人窒息。汗珠滚落，衣衫紧贴皮肤，黏腻沉重。耳畔的蝉鸣是密集的鼓点，时高时低，偶尔戛然一顿，寂静便陡然倾覆下来，带着令人心悸的焦灼。

　　推开老农家的院门，老人摊开粗粝的手掌，递过一纸记账本。我凝神细看，一行行数字跃入眼帘，心头却蓦地一沉：眼下禾苗蔫头耷脑，焦渴的土地龟裂着唇，纸上这串“喜人”的产量又从何而来？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过我微蹙的眉头，沉默在燥热的空气中蔓延了片刻。我正要询问，老人顺着我的视线将布满厚茧与裂痕的手指点在表格的一角：“同志，这里……有小数点嘞，莫看错了。”声音不高，却如金石坠地，字字清晰。他抬眼，目光坦荡得如同曝晒过三伏的麦场，“地里的收成，是老天爷眼皮底下过秤的物件，虚一分，心头的秤砣就坠一分沉。收成薄是薄了，可记在账本上的都是实情。”

　　一束光斜斜穿过窗棂，在他古铜色的侧脸上雕琢出深峻的轮廓，他朴拙的话语，在这一刹那压过了窗外所有喧嚣的蝉鸣——原来人间最沉的金石之声，是淬炼于泥土深处最本分的诚实。

　　蝉声依旧嘶鸣不息，仿佛在为沉默的土地代言。有时，在复核数据的深夜，窗外渐息的蝉鸣会化作一种背景般的低吟，陪伴着指尖在数字经纬间的穿行。每一个微小的数字都牵系着田垄的期盼、灶膛的温度。汇总、核算、比对、确认，这看似枯燥的循环，却是对田野间那份托付的沉重回响。

　　踱步至窗前，目光掠过枝头。几枚蝉蜕伶仃地悬挂着，轻若无物，宛如蝉儿们卸下旧壳、振翅向更高处时，遗落给尘世的透明誓约。这空灵易碎的躯壳，竟让我想起那些被我们一一清点、记录、守护的数据——它们微小如芥子，却如蝉翼，承载着整个大地的重量；它们沉默如磐石，却以精密的经纬，编织着“为民调查，崇法唯实”的肌理。我们伏案核算的每一粒微尘，便悄然沉淀为祖国河山的基石；那源于大地深处的无声鸣唱，终将织就覆盖尘寰、永不喑哑的经纬。
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国家统计局渠县调查队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