版次:04 来源:中国信息报 2025年06月10日
■ 章军
6月的绍兴,是被雨水泡软的梦境。青石板路泛着温润的光,像极了祖母陪嫁的青铜镜,照得出云影徘徊,也映得见岁月深处的细碎光阴。我踩着晨雾走进鲁迅故里时,老台门的铜环上还凝着露珠,轻轻一叩,仿佛能叩开20年前那个追着蝴蝶跑的清晨。
百草园的皂荚树又添了新绿,叶片上的雨珠滚落在泥墙根,惊起几只褐色的蟋蟀。那时我总爱躲在祖父身后,看他用枯枝在落叶堆里翻找鸣虫,枯瘦的手指拨弄草茎的声响,竟与此刻雨打芭蕉的韵律重合。记得有一回偷摘覆盆子,被刺扎破了手指,祖父便用旱烟袋杆挑起我的小手,呵着气说:“侬的血是甜的,连野果子都要咬一口”。如今藤蔓依旧攀着竹架,只是再也没人用粗糙的掌心替我揉伤口,唯有覆盆子的酸甜,还在舌尖洇着时光的味道。
转过曲尺形的河湾,仓桥直街的廊棚便在烟雨中舒展开来。乌篷船像一只只墨色的水鸟,静泊在石桥下,船尾的铁环上还系着褪色的红绳——那是小时候和伙伴们偷解船绳的“罪证”,我们曾划着空船漂到河中央,任乌篷船在河道上打转,船底擦过石桥墩的声响惊飞了一群白鹭。忽然有越剧的调子从某扇木格窗里飘出来,不是专业戏班的唱腔,倒像是谁家老太太跟着收音机哼唱,断断续续的,混着雨声,竟比完整的戏文更好听。
暮色浸透青石板时,我在桥头的老茶馆坐下。八仙桌上的茶渍早已结成深褐的纹路,像幅抽象的水墨画。堂倌送来一盏茉莉香片,玻璃杯里浮沉的花瓣让我想起仓桥直街转角处的奶油小攀。那家老铺子的玻璃柜里,金黄的蛋挞总是摞成小山,祖父在买完《绍兴晚报》后,掏出手帕包两个尚带余温的给我。“慢些咬”,他捋着胡须笑,“里头的面糊烫着哩”。此刻茶香氤氲间,我仿佛又看见那焦糖色的酥皮在纸袋里泛着油光,而老人袖口沾着的油墨香与奶香,就这样在记忆里缠绵了30年。
离开茶馆时,雨停了。仓桥直街的灯笼在水汽里晕开暖黄的光晕,像散落在人间的星星。我踩着湿润的青石板往回走,鞋底与石板相触的声响,和记忆里祖父的拐杖声、母亲的织补声、童年的笑声叠在一起,竟成了最熟悉的乡音。原来故乡的美,从来不在山水之间,而在青石板缝里漏下的光阴,在旧物上凝结的温度,在每个想起时都会泛起涟漪的小细节里。
(作者单位:国家统计局绍兴调查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