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王晶
天还没亮透,峰山脚下的东风村蜷缩在丘陵的褶皱里,浮起薄雾。晨雾里,青瓦接天的村落若隐若现,白墙斑驳处爬满野草,恍若时光凝成的绿锈。我踩着露水往东风村的山坳走,远远听见金属与石头相击的清脆声响。转过竹林,阿伯正在溪边磨犁头,青石板上溅起银亮的水花。
“今天日头好,磨好犁,开耕喽。”老人用竹烟杆点点田埂。犁身是乌油油的枣木,犁铧刚开过刃,寒光里映着几片早开的杜鹃花。客家人把这种传统农具叫“铁牯牛”。在科技发展的今天,多数地方已用上耕整机。因田块破碎,大型机械难以施展,东风村的部分地块仍保留着用犁翻耕土地的传统。
山风掠过田野,送来新土的腥气,日头爬上竹梢时,阿伯已经赤着脚板踩进泥浆,惊起一群啄食的麻雀。牛蹄搅起的涟漪里,去年残留的稻茬时隐时现,宛如写在水面的甲骨文。铁犁“吱呀吱呀”唱起来,黑泥浪翻卷着推开,露出底下赭红的胎土。“贪快不得,犁沟深浅要匀称。”阿伯扶着犁对我说。客家人春耕讲究“三犁三耙”,头遍破土,二遍碎泥,三遍耙平,老辈人说这是在给土地梳头。
晌午,阿婆提着竹篮来送饭。春笋的清香混着酸菜炒腊肉的咸香,在空气里飘散。阿婆蹲在刚犁开的垄沟旁,顺手把稗草籽捡出来,指甲缝里嵌满黑泥。她说起去年庄稼遭了野猪,好在镇上给买了农业保险。
日头偏西时,山涧水顺着新修的水渠被引到了新翻的田里。白花花的水流顺着犁沟奔走,惊醒了冬眠的蚯蚓。阿伯拄着锄头看水势,说这些从水库流出的水带着鱼苗,来日能收几篓稻花鲤。水镜里倒映着阿伯的斗笠,一晃,碎成了满田的银鳞。
蛙声初起,阿伯的犁耙上了田埂。他蹲在溪边洗脚,皱纹里积的泥垢要细细抠半天。我在田埂整理数据时,像是在触摸大地的脉搏。一行行数字,是田野间作物拔节的记录,是四季轮转里农事的沉淀。每一个精准的数值背后,都藏着农民辛勤的汗水与对土地的深情。晚风掠过田野,新耕的泥土微微起伏,恍如大地在均匀呼吸。
对门岭上飘来炊烟,混着柴火气的饭香里,隐约能辨出炖猪脚的滋味。阿婆正戴着老花镜在屋檐下挑稻种。黄澄澄的谷粒在篾匾里沙沙流动,像撒了一地的星星。
返程路上,月亮升起来了。那些白日里翻耕过的田亩在月光下连成银色海洋,风中传来断续的采茶戏腔。怀中是阿婆塞给我的一包红泥,说是浸过立春头道雨的。这抔客家的信物犹如用体温写就的、带着青草气息的农调诗,等待某个充满希望的黎明,长出翠生生的诗行。
(作者单位:国家统计局赣州调查队)